close

 

 

──喜歡一個人,會是什麼樣的感覺?

平安京的守護者,傳說中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陷入了人生大哉問的思索之中。

 

他見過許多為情所困的人類成鬼,看過許多摯愛的訣別與重逢,有慷慨激昂的歌頌,也有悲嘆怨棄的咒詛。他知道姑娘們會抄寫和歌、緘之以草花贈予心上人,也明白那些王公貴族夜半晤友所為何事,卻不能理解熱戀者口中的怦然心動。

 

直到,那個無禮的大妖怪闖入他的庭院,夜夜邀他對酌。

 

一開始是看在大江山鬼王的面子上,在黑晴明一戰願不計前嫌前來助拳的感激,和對紅葉一事的愧疚,所以容酒吞童子擾他寧靜。

 

一開始確實只是這樣的。

酒吞童子戀慕著鬼女紅葉,而紅葉的心卻向著安倍晴明。自己喜歡的人卻早已心有所屬,那是多麼悲傷又無奈的事呀──所以,就稍微陪伴他一會兒吧。

 

酒吞童子是個很好的酒伴。

晴明好酒,卻僅止於微醺,酒吞嗜酒,往往要喝得大醉酣眠,即使兩人飲酒習慣不盡相同,對飲時氣氛卻相當和諧。有時酒吞童子會帶來一段遙遠異地的趣聞軼事,有時是晴明對眼前所見之景有感而發,也有相對無言、任靜謐流淌,只餘酒香與月光交織的夜晚。

 

後來,時日一久,晴明發現自己開始期待每晚候在櫻樹下的紅色背影,等到察覺事態不對時,他早已失去了將酒吞驅逐的時機。那儼然成了一種習慣,在接近日落時便開始在心底來回踱著步子,直到夜幕降臨,熟悉的身影到來,烈酒入喉,那難言的焦躁才被微涼夜風吹得煙消雲散。

 

為了減緩這種難言的焦慮,晴明開始準備下酒菜,在大鬼王蒞臨土御門之前,抄上十來遍安心寧神的符咒,隔日這些符咒就會被小紙人們貼在平安京的各處角落。平心靜氣可減少衝動,進而提升平安京治安水平,大陰陽師對自己如是說。

 

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種上下焦心的感覺源於何處,只道是自己修行不足。

畢竟,平安京的守護者戀慕著萬鬼之王酒吞童子──這樣的念頭說出來,連晴明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好笑。

 

 

最後事態失控始於一個突如其來的吻。

 

大江山鬼王似乎心情欠佳,沉默了大半個夜,來了晴明的庭院後就只是一個勁地自斟自酌。紫寶石般的眸子瞅著陰陽師,晴明問了緣由也不回答,只是將視線轉開,隔會兒又繼續盯著人看──換作是尋常人類,恐怕身上早被酒吞炙熱的視線給燒出兩個洞了吧。

 

怪裡怪氣。

晴明聳聳肩,心平氣和地替自己的小杯子斟滿酒,小口小口地啃起作為下酒菜的魚乾。他們向來都是如此,謹守著彼此的身分,陰陽師與大鬼王就只是酒友關係──若酒吞不願說,晴明也不會追問或試著提供幫助──無須多言,只要靜靜地喝酒賞月即可,等到酒吞自己想清楚、願意說了,那時才需要他安倍晴明開口。

 

待葫蘆中的酒液殘盡,下酒菜的盤子也空了,正是往時大鬼王縱風回大江山的時刻,酒吞童子才說出他今夜的第一句話。

「晴明,你可曾心動過?」

 

陰陽師收拾杯盤的手指一滯。這是找失戀同伴來著麼?

「……不曾。」

 

下一刻,晴明敢說大江山鬼王肯定吃錯了藥。酒吞湊得極近,捏著陰陽師的下巴,猝防不及地壓上晴明的身子,渡來一個醉意盎然的吻。毫不費力地撬開那因驚訝而微張的唇瓣,他糾纏上晴明的舌頭,與之纏綿。直到搜刮盡口裡最後一點芬芳氣息,才戀戀不捨的退開。

 

「什麼感覺?」大妖問,似笑非笑地看著。

 

晴明有些反應不過來,被灌了滿嘴的酒氣,酒吞的味道和唇的觸感還在他嘴邊縈繞不去。晴明摸了摸自己的唇。

「唔……濕濕的。」

「你難道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?」

 

「酒吞大人,你這是調戲我?」看晴明垂下眼眸,輕輕地搖頭。「你醉了,看清楚,我並不是那些陪酒的女人。」

「老子就是在調戲你又怎的?」酒吞急了,伸手觸摸晴明的胸口。「如何?心動了嗎?晴明,告訴我你的感覺。」

 

「輕浮!」陰陽師低斥,正欲推開那踰矩的妖怪,卻反被人猛力拉住扯過,一個重心不穩地跌入酒吞懷中。

 

晴明的臉貼著大妖的胸口,那過快的心跳聲讓他吃驚而忘了掙扎。

 

「不要推開我,晴明。」酒吞低低地說,大掌一遍遍撫著晴明的長髮。「陪我一會兒就好。」大江山鬼王定是哪根筋抽了。晴明溫馴地趴伏在酒吞懷裡,逐漸放鬆緊繃的背脊,任由大妖觸撫,這感覺對他來說極度的陌生。酒吞的懷很暖,硬且堅實,確實是很符合王者的胸襟──溫暖而可靠的。

 

「那個吻,如何?喜歡嗎?」酒吞抱著人,好一會兒才悠悠地開口。

「……不討厭。」

「那就是喜歡了。」

「您若高興的話,那便是了。」晴明掙開了酒吞的擁抱,俯身繼續收拾杯盤。「時間已然不早,若無其他要事,您也應回大江山歇息。」

 

「真是溫柔呢,晴明。」縱使接了逐客令,酒吞童子似乎沒有離開意願。「而溫柔到了極致也是一種殘忍。」

 

「晚安。」晴明不願多談,抱著杯盤起身離去。

 

「但老子就喜歡這樣的你。」大妖的聲音從背後追了過來,陰陽師的步伐一滯,隨即像是逃難般地加快了腳步。在無人的灶房裡放下杯盤,晴明依舊覺得面如火燒,彷彿酒吞的溫度似乎還留在身上,熱得炙人。

 

今夜的酒定是特別地烈,烈得他倆都醉了。

 

 

──今夜晴明會來嗎?

 

萬鬼之王酒吞童子背著巨大的鬼葫蘆,啪沙啪沙地踏過枝葉篩下的斑駁月光,千百種念頭在心中轉過,焦躁難耐。昨夜他確實孟浪,但看看那些平安京的人類,民風開放,直接夜襲三日後就交往了……誰還在像他一樣喝酒純聊天,能看卻不能吃,連手都沒得摸,實在鬱悶。

 

若不是那日遊蕩行經愛宕山一帶,恰巧聽見一票小妖怪們在聊到平安京的大陰陽師,或許他並不會那麼魯莽──小妖怪們肆無忌憚地談論著安倍晴明,大多是帶著恨意與敬畏的,談那個可恨的陰陽師,總是阻礙他們的好事;談陰陽師身邊的那些式神,背叛了妖怪群為虎作倀。

 

「所幸現在陰陽師失憶了唷,法力大不如前了呢。」

「但是還是得多加小心,畢竟那傢伙可是狡猾的白狐之子啊……」

 

不曉得是誰起的頭,妖怪們談論起了安倍晴明的盛世美顏,他們說著笑著,狂妄地談論著──如果能將那個陰陽師捕獲,束縛靈力以後加以玷汙,看著那張總是高高在上、旁若無人的高傲臉孔染上恐懼,吐出可恨咒語的嘴只剩下哭叫與呻吟,那將會是多麼令妖怪們愉悅的情景呀。

 

盛怒的大江山鬼王再也聽不下去,他狂暴地犁過那群心懷不軌的妖怪們。單方面的屠殺,在場的妖怪們無一倖免,鬼葫蘆饜足地回到酒吞童子的身後,可怖的利齒間滿是妖怪碎屑及鮮血。滿身血氣逼得酒吞童子不得不回大江山沐浴更衣,還因此遲了與晴明的酒約。

 

一整夜,他緊盯著晴明,必須非常克制才能壓抑住自己對眼前人的渴求。晴明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誘人,在酒吞面前總是毫無防備的──追問了一會兒無果,便泰若自然地逕自喝酒啃魚,哪怕是酒吞的眼神再怎麼銳利露骨都彷若未覺。

如果晴明知道自己在酒吞眼底早被剝光了衣服這樣那樣不下數十次,大概會嚇得從石椅上跳起,架好結界、往酒吞腦袋上砸滿亂七八糟的符咒吧。

 

他也從來都不知道,大江山鬼王現在心底所愛的人早已不是鬼女紅葉,而是他安倍晴明本人。酒吞童子夜夜邀他對飲的真正目的,他從來都不明瞭

 

鬱悶至極的大妖最後強吻了陰陽師,甚至厚臉皮地向人討要片刻的溫暖。晴明抱起來的感覺真是好,清香縈繞,長髮細軟滑順,一遍遍地撫著似乎就能將心頭的憂煩梳攏洩去。

 

──昨夜出了那樣的事,或許晴明連門都不讓他踏入了吧。

 

第一次覺得土御門大路長得令人難受,酒吞覺得那扇總是半敞半掩的老舊門扉似乎變得陌生極了……晴明怕羞得很,自尊心又高,保不定一羞之下就不肯與他獨處了。

 

酒吞躊躇了一會兒,舉步踏進了陰陽師宅。

畢竟畏畏縮縮可不是大江山鬼王的作風。

 

沒有想像中的阻礙,他輕輕鬆鬆地穿越石子鋪的小徑,在庭院裡找到那抹蒼藍身影,一如往常。晴明正卷著書看,石桌上擺著盤熱騰騰的烤魚,似乎是聽見了酒吞的腳步聲,陰陽師抬起臉衝著大妖一笑。

 

「這次我帶來珍藏的百年老酒,試試?」酒吞輕咳一聲,舉起手底的酒葫蘆晃了晃。他覺得自己傻極了,窮擔心那麼久,還在土御們路上踱了許久的步子。

「當然。」晴明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酒杯替彼此斟酒。

 

酒液淌入杯中像是融進了月光,晶瑩透徹。酒香四溢,清甜而甘冽,晴明暗道了一聲好酒,將其中一只酒杯遞給在身旁落座的酒吞童子。只是他萬萬沒想到,自己的手伸出去後便被一股怪力抓住,失去了自由,而始作俑者正是眼前的大妖。

 

「酒吞大人,您這是何意?」晴明蹙著眉頭,試著抽回手,但卻不敢出太大的力,生怕砸了手底還握著的酒杯,自然徒勞無功。

 

酒吞也不曉得自己哪兒生的勇氣,才剛扔下心頭上的大石後立馬搞事。

他將晴明的手拉至唇邊一吻。

「晴明,你耳朵紅了。」

「什麼?」幾乎是反射性地,晴明立刻用空著的左手摀住左耳,被酒吞緊攢著的右手也顧不上了。「別胡說,我怎麼可能會害羞……」

 

「騙你的,你緊張什麼呢,晴明?」大江山鬼王笑得開懷。

他笑自己庸人自擾,昨日的憂煩並不值得一提,機會還多得很。

──來日方長啊。

 

 

arrow
arrow

    天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